幻想着千余公里的河西走廊上,自西向东散落着近千家酒庄,就有一种雄壮和豪放自心底升起。
黄色光晕笼罩中,橡木桶的滋味在深幽的酒窖里逡巡流溢,散发着木质的幽香;一排排圆木桶,摆成通道,朝四周涣散而立,没有止境,人站在木桶旁,显得藐小。每次走进这个亚洲最大的单体酒窖,像走进一座地下宫廷,闻着窖里的空气,已然微醺。橡木酒台上澄黄的冰白、枣红的冰红、酱紫的干红让人眼花缭乱,端起高脚玻璃杯悄悄摇晃,似有透亮水晶磕碰洪亮作响的声响。
酿酒人黑红而粗糙的脸庞上,嵌进大西北微弱风沙和酷烈阳光的痕迹,忽闪忽闪的眼睛星星般亮堂,匆忙而活泼地穿行于橡木桶之间。模糊间,让人想起古人“累累千斛昼夜舂,列坛满浸秋泉红”的诗句。这弱水之源的祁连酒庄,好像就与古代我国栽培葡萄、酿造葡萄酒的画面交融,成为前史的一部分。
置身这个颇具欧洲小镇建筑风格的酒窖里,我突发奇想:假设这片庄园里繁忙的人们,都换成古人的容貌,会是个什么样的现象呢?还有那些从前史深处踏风而来的粟特商人,看见这么多种类的葡萄酒,会饮之品之继而快乐得手舞足蹈吧!在丝绸之路上,在风霜雨雪里,粟特商人用长长的驼队驮着自酿的葡萄酒,翻山越岭来到这祁连脚下。那时祁连山顶的雪,必定比现时更扎实而壮丽,大雪封路的时节,他们不得不找个村庄停歇下来,过重用葡萄酒佐大米加羊肉、葡萄干混合制成油焖饭的日子,来消解奔走风尘的疲惫窘迫。他们带着葡萄酒奔走的日子散落在长长的河西走廊上,就长出了一个个芳香四溢的酒庄。
这些晶莹剔透的葡萄酒的香气,是从戈壁漫开来的。仲秋时节,我蹑手蹑脚地钻进酒窖旁的葡萄园。一垄一垄的葡萄架上,黑桑葚粒巨细的紫色葡萄,坚实地团在一起,如一挂挂椭圆形状的梨,规整得像是被人挂上去似的,掩在绿叶间闪闪发光,阳光折射过来,放射出宝石样的亮光。它们将会变成哪一种酒呢?是赤霞珠、美乐、黑比诺仍是霞多丽、雷司令,抑或是威代尔、白玉霓……我打量着它们,像打量一垄一垄的工艺品,却不敢伸手触碰,怕拂去它们覆着一层绒毛的紫色光晕。
满园紫色果实的葡萄园,像戈壁捧在手心的紫色钻石,将周围照亮。地处祁连山北麓的这五万亩葡萄庄园,坐落在没有一点污染的戈壁荒漠上,年降水量少于100mm蒸发量却大于2500mm、终年枯燥多风、日照足够、昼夜温差大的气候,高钾、高钙、低肥力的沙砾土壤和合适有用的积温,培育出不受病虫害侵扰的葡萄。这有着调和的含糖量和含酸量的葡萄,与质地甘醇、营养丰厚的祁连山千年冰川明澈雪水融汇,造就出一条酿造葡萄酒的黄金地带。
戴着尖顶芨芨草帽的酿酒人,繁忙着将圆润如珠的葡萄串小心谨慎地堆进蓝色塑料筐里。阳光在白色草帽和紫黄相杂的葡萄间闪耀,像雪片在飞动。做个摘葡萄的人,是多么的诗意而充足啊!摘葡萄人笑声朗朗,沉寂的戈壁立马有了气愤,为嘉峪关这座有些刚性的城市,注入了苍莽山水的柔情。
许多植物可酿酒。嘉峪关一带除了声名远播的葡萄酒、白酒,还有麦酒、粟酒、米酒、青稞酒、锁阳酒、红枣酒等等酒品。这些植物,须远离浑浊之气,聚六合之精华。有一种酒,所用粮食达九种之多,荟萃了高粱、玉米、大米、糯米、黑米、沙米、绿豆、豌豆、小麦之精华。
这种九粮酿造法,系东灰山遗址里炭化的小麦、大麦、黑麦、高粱、稷、粟、胡桃等农作物标本的传承和连续吧?一个酷热的夏天正午,咱们走进了以九粮酿造法著称的酒厂。
馒头形状的杂色谷堆、挥动锨铲的人影和蒙古包样规整摆放的酿酒器笼罩在氤氲蒸发的雾气中。闷罐子似的酒窖里温度有多高不得而知,只知道,站在酿酒车间的玻璃隔板前姑且汗如雨下,那里边劳动的人该是怎么辛苦呢!一个展现原始制酒办法的空间里,一滴滴醇酿从素净的国画元素里发酵,每种元素都代表着一种酵母,而汗水渗透衣衫的酿酒人,则是点着酵母的灯盏。那一排排大酒坛上的条纹,来自西灰山遗址四坝文明彩陶上的造型吧,似乎透着三千多年前泥土的香。
酒庄的东南部被茂盛的粮食作物围住。万亩高粱排着整齐的行列,结实火热,像昂首阔步的战士,哗哗地摇摆着火把样的穗子。几十公顷的宽广场地里,到了秋天,会有数十台收割机来回络绎,那是酿酒前的丰盈现象。弯刀样的小米穗在阳光下泛着青嫩的亮光,汪成一片绿色水波,从车前潋滟漫过,车跑了良久也没抵达止境。
身着白衣顶着酷日耕耘的酿酒人,像白色的花朵,跳动在青绿的作物间。他们在这块土地上整地、铺膜、点种、洒水、上肥、收成、秸秆还田、平整土地,四季劳动,夏天被晒成“黑人”,秋天被吹成“土人”,这些与五谷杂粮为伴、耕耘多年的人们,都能从这片土地里闻见酒香了吧!
管子曰:“仓廪实而知礼节。”而我想说,仓廪实而生酒香。想想看,祁连山下的河西走廊,绿地深处的农家小院内,家家都有一院芳香四溢的酿酒作房,那一定是富裕充足的日子留下的余香。“葡萄美酒夜光杯”的精美,已融入塞上人家的日常日子。
祁连山下有近千家酒庄。大雪封路的冬季,一座座烧着暖炉的酒庄,是一个个烘烤大地的火炉,在山枯水瘦的西北大地温着一壶壶千年老酒,散发着年月的漫长醇香。“墙根菊花好沽酒,钱帛纵空衣可准。”“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而我,更乐意穿戴素衣长袍,在暖炉边繁忙着招待前来沽酒的人,享用日子的陈香;抑或坐在暖炉旁,时不时给炉内添上松枝柴火,烤暖着静好的年月。
这些祁连酒庄里的酒,终究是西北高原丰盈的地域酿造的蜜,是祁连山和河西走廊夸姣生态环境酿出的甘醇。酒窖里,住着一个酿造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