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年关将近,广州的冬天却依旧暖和,不见肃杀。得知林越死讯的那个晚上,我正在酒桌上推杯换盏。我父亲说,女孩子要么不上酒桌,上了酒桌、举了酒杯,便也成了席上的一道菜,可是人世间的众多万不得已,其实说白了就是四个字——“生计所迫”,尤其是对于普通背景出身的年轻人更是如此。
这时,我在一家传统企业任职PR经理,媒体要伺候好,客户也得伺候好,我不喝,谁喝。觥筹交错之际,之前我所就职的那家地产500强16届管培生群里,突然炸了锅。离职之后,这个群我之前一直是设置免打扰的,可是无端被圈,还是让我忍不住点了进去。在群公告里,前同事们公布了林越的死讯,并鼓励大家积极捐款,众筹帮助他的家人办好葬礼,安顿后事。
说不清悲伤还是麻木,飞速浏览完群里的消息,我的大脑一片空白,领导让我倒酒,也是机械地拿起分酒器,往客户酒杯里直倒,茫然间洒了客户一裤子,罕见的失态后,我黯然离席,飘飘摇摇走在回家的路上,清冷的月光洒在人来人往的路上,像是洒上了一层盐。
在广州市公安局水上分局,从警方调取的监控视频里,大家看到了林越跳入珠江的揪心画面:23时24分,他戴着口罩从广州猎德地铁站走出,两点出现在猎德大桥上,2:58分,他爬上猎德大桥桥栏,没有一点犹豫,纵身一跳,消逝于茫茫夜色。
2016年,中国房地产狂飙突进,乘着时代的浪潮,我们前东家跃升世界500强,在全国范围内疯狂拿地。惊人的土地储备与开发,意味着大量的招人。当时,顶着世界500强的名头,前司总部招聘的管培生几乎都是985。
那时的地产校园招聘专场,台上,地产HR们抛出包吃、包住、包班车的“三包福利”,勾勒出“一年买车、五年买房”的光明前景。台下,一堆毕业生心驰神往,蠢蠢欲动。
我和林越以及其他20名应届生便是在这样一个时间段,从千军万马中杀出重围,入选前司营销品牌中心的管培生,成了见证前司“最后辉煌”的末代地产人。
当时,我们任何一个人都是踌躇满志,仿佛即将踏上一条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道路。结果,入职第一天,我就蒙了——前老板是个体育迷,全公司上下都有着浓厚的运动文化,入职当天,我们就被公司拉去一个偏远地方拉练。我还没有来得及去宿舍,拎着两个大行李箱,艰难地往班车上挤,一个高个子男生,话也不说,直接帮我拎了上去。对他道谢,他也是腼腆一笑。在自我介绍环节中,我得知他的名字——林越。
在入职培训会上,我们的领导同时也是分管地产营销中心的副总裁问我们,为何需要选择房地产。在座的大多数人,比如我,都是为了尽快实现财富自由。
作为一个小镇做题家,在进前司之前,我的人生可谓是顺风顺水——我是小龄生,5岁进入全镇最好的小学,11岁考入全市最好的中学,17岁考上全省最好的大学,21岁重点985本科毕业,唯一的遗憾是家里人投资失败,亏空太多。为弥补亏空,毕业后,我选择进入当时薪酬待遇仅次于互联网和金融的房企。毕竟,房地产作为高周转的行业,虽是出了名的“血汗工厂”,但也能让我们获得同龄人中相对优厚的待遇。
我们中的另外一些人则认为房地产锻炼人,更何况这家号称“宇宙第一”的房企,在这里工作过,能为将来的职业履历增添光彩的一笔——这个想法在当时听起来理所当然,可后来的我们怎么也没想到,前司的工作经历却是我们一辈子想要抹去的污点。
只有轮到林越时,这个大男孩有些害羞地说:“我希望在百度地图上,看到自己开发的项目。”这让在场所有人包括培训我们的副总裁都吃了一惊。
林越的出发点听起来浪漫得不切实际,而他却是我们之中家境最为普通的一个,还可以可以称为贫困。他出生于重庆的一个小村庄,家里全部收成都靠老实巴交的农民父母苦苦支撑。
他的窘迫几乎是显而易见的。入职后,公司包吃住,他便几乎不下馆子。公司包班车,但班车为了避开早高峰,发车时间通常早得可怕,7点便要到达乘车点。为此,他每天早早起床,不敢多睡,平日上班就穿工装,周末休息,也是穿公司发的文化衫。广州天热,几件文化衫洗来洗去,皱皱巴巴,不成样子。
他同屋的校招生是来自上海的薛志刚。据薛志刚后来回忆说,当时,他嫌文化衫丑要丢掉,林越见了说:“你不要,别浪费东西,不如卖给我吧。不过,你可以便宜点吗?”
薛志刚直接拿给了他,分文未收。各位明白林越经济上窘迫,后来团建群收款时,都会自愿分担掉他的那一份。几次下来,林越便再也不参加类似的活动了。
由于写得一手的好文章,再加上专业对口,入职不久,他便开始负责时任总经理方静各类场合的致辞稿、发言稿的撰写工作。方静作为当时总部营销品牌中心最年轻的女领导,也是出了名的“铁娘子”,工作起来不要命,对工作的要求也是严格到了极致。新闻稿或公开场合的发言PR稿通常精准到标点符号,一篇新闻稿,经常要改个二三十遍,加班到十一二点更是家常便饭,以至于林越成了我们那一届下班最晚的人。
由于任劳任怨,踏实肯干,方静对林越的信任与日俱增。大家都看出来,领导想栽培他,在我们同期入职的校招生还在担心怎么样度过半年的试用期时,他却已经成了领导眼中的香饽饽,以至于很多同届的校招生对他都颇有微词,戏称他为“最接近权力中心的男人”。
然而,“拼命三郎”如他,却在当年十月份的全员营销总结大会上被当众批评了。原因很简单,他过于爱惜自己的羽毛。
公司当时倡导“全民销售,人人中介”,鼓励全体员工向自己身边的亲朋好友推荐房子,一套房子至少有一个点的佣金,也就是说一套价值100万的房子,至少有1万的佣金。
在那个楼市上行的年代,大家都坚信房子才是升值的硬通货。自1992年以来,中国房地产龙门陡开,野蛮生长,水大鱼大,尤其是在我的家乡那个新二线小城市,买房热潮经久不息。而我前司在我家乡大举拿地,开发的楼盘几乎都在市中心等核心地段,可谓是一房难求。
知道我是总部的校招生后,一些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亲戚都涌入我家,托我找关系买房,我的指标很快便完成了,一下子轻轻松松卖出去5套。但毕竟是家里人,佣金也没好意思收,几乎是如数退回。因为指标完成情况突出,那个月,我拿到超过预期的绩效奖金,开心极了。
与此同时,因为帮助亲属和朋友们买到了房,我“为人仗义、肯帮忙”的好口碑也在亲朋好友圈子里广为流传。听我父母说,那阵子,亲朋好友们都教育自家的孩子,要向我好好学习考上重点985,将来才能发达。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比我更厉害的是林越的室友薛志刚。这个圆圆的脸上,长着圆圆酒窝的上海男孩,家境中产,据说他妈妈一场麻将下来,牌桌上谈笑间直接帮他推荐出了3套房子,就连他的大学辅导员也从他这里买了一套。作为刚入职不到一年的校招生,那个月,他以个人推荐11套房的亮眼成绩在全员大会上受到方静的隆重表彰。
相比较于我们的轻轻松松,“妙笔生花”的林越却犯了难,他生活里安静得有些内向,用现在的话来说,是个不折不扣的I人,这样的人让他去向身边的人推销,简直是“赶鸭子上架---难呀”。
一向对他器重有加的方静顿时翻脸不认人,直接在全员大会当众对他夺命追问:“别人都能卖,怎么你就卖不出”,“这都做不好,怎么配在总部营销中心混?”“自己房子都卖不出,以后怎么操盘?”“年轻人怎么这么不能吃苦?”“放不下面子怎么做大事?”……
薄薄的红唇上下翻飞,如犀利的刀锋,将少年初入社会的自尊击得粉碎。当时刚出校门的我们眼见这个阵仗都有点吓住了,一直都是尖子生的林越更是脸都红到了耳朵根。
爱之深则责之切,尽管骂归骂,考虑到业务能力突出,为人踏实肯干,那时,方静还没有完全放弃林越,一些私人的活儿,也刻意安排给他。比如,让他帮忙接小孩子放学,让他下班陪她一起应酬客户,一起参加其他领导的健身局。明眼人都知道,这是领导想锻炼他,让他变得世故、变得圆滑,更能在这个社会上游刃有余。
可是林越却总能找到各种各样的借口推辞,比如,说自己不会开车不能帮忙接送小孩,自己不喝酒不能应酬客户,自已要改稿子没办法赴约。
他一次次抛掉的橄榄枝,却被别人视若珍宝,他室友薛志刚便是其中之一。林越一次次拒绝后,薛志刚主动请缨每周陪领导打网球、打高尔夫,接领导的小孩放学,并在帮忙接送时安排好晚饭,领导要出差,更是早早地帮领导准备好酒店并做好行程规划。
再也比如我,入职一年后,我很快学会了在陪客户的饭局中化着精致的淡妆,尤其是对男性客户,用一种无知略带崇拜的眼神注视着对方,并适当地抛出赞美的恭维之辞。用方静的话来说,“接待客户,要让对方像洗了一个热水澡一样熨帖。”
曾经在接待一位大客户时,对方有着独特的信仰,当着我的面,掏出打火机点燃后,把手指伸了进去,问我,“你觉得我疼吗?”
随后,整个饭桌上充斥着各种麻衣相术、“民间科学”,包括我在内的一堆重点高校的毕业生们还时不时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没办法,毕竟家里的亲属和朋友有限,熟人资源总有用尽的一天,但业绩完成率越高,下次的指标也会水涨船高,我不得不开拓新的资源。我没有资源,但是我听话,听领导的话,就会有新的好处。
英文里有个词语叫“social climber”,指的是抓住一切机会向上爬的人,那些林越丢掉的机会,被无数个像我以及薛志刚这样的年轻人捡起来了。刚毕业的时候,我本以为多多少少能干些改变世界的事儿,在来到房地产在赚钱的同时,也能“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站着也能把钱赚了。后来,为了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为了亲朋好友赞许的目光,为了人际交往间的虚荣,我逐渐走向了隐忍,隐忍最后又成了习惯。
不同于我的艰难维持,薛志刚的人脉资源好像永远都不可能枯竭,每次“全民营销”他都是遥遥领先。说起来,薛志刚也算得上是我的“贵人”了,能赚钱的人大多数学都比较好,他正是其中一个。
在我们前司一直以来流行着一种“分期购房”的政策,简言之,一套房子可分期购买,购房3天内交房款5%,6个月内交10%,剩下的房款每阶段按照不同的比例付款,直至自下定日期起24个月内交齐全部。
重点来了,房地产行业对资金要求很高,尤其鼓励买房者提前付款。因此,若是分期买房人在规定日期前,进行提前付款,则可享受总房价8%左右的提前还款优惠。
政策的本意是通过分期付款缓解购房者金钱上的压力,可这很快便成为员工套利的方式。例如,一套市场价100万的房子,员工以首期款为10万先行下定内部锁定房源,剩下90万分期两年付清,之后员工通过中介或者楼盘置业顾问,帮忙物色全款客户。若在规定缴款期内找到全款客户,将房子以100万或者其他价格卖给客户,员工则可以用客户方付款的100万提前还款,相当客户付款100万,房子实际价格92万,中间8万的提前还款“差价”便成为员工净收入。
高收益的同时也带来了高风险。楼市上行的年代,普通的楼盘快则一个月,慢则半年都能找到全款客户,资金的投资回报率能够达到50%以上,尤其是对那些“红盘”,一房难求,全款买房的大有人在,回报周期更快。可如果市场遇冷,两年内没找到全款客户,则员工要自己付完全款,否则前期的投入的首期款将视为“挞定”(指的是购房人交了购房定金之后违约不买,开发商通知购房人定金已经没收,所选房源另行出售),血本无归。
对于房子这种资金密集的投资,光是10%的首期款便需要庞大的资产金额的投入,况且还有找不到全款客户的风险。因此,熟悉的“玩家们”经常组队共同投资,降低个人的资产金额的投入,也分摊了风险。
当年,前司奉行“中央集权制”,总部一家独大,具备最终话事权。地方分公司大到楼盘的价格制定,小到广告投放金额审批,诸多事宜都要经由总部对接人汇报给总经理裁定。考虑到岗位性质特殊,总部对接人全部由公司自己培养的校招生担任,像极了皇帝身边的太监。
虽然太监级别低,有了皇帝的光环加持,便是地区营销总经理这种“封疆大吏”也得畏惧三分。而我对接的便是苏州地区,由于经常出差苏州,参与定价调研。因此,当时我跟苏州各个项目的楼盘负责人都比较熟悉,这也使我很快成了薛志刚的目标。
2019年,春节刚复工不久,平日里交集不多的薛志刚突然约我去天河城吃饭,而我也想打听他长年蝉联销冠的秘密,便应约前往。到了,我才发现是那家出名的牛排馆——出了名的好吃,也是出了名的贵,以至于手上不拎一个奢侈品包包进去,都有些底气不足。
我来的时候,薛志刚已经到了一阵子了,一身低调的Ralph Lauren的Polo衫,但是笑起来酒窝加上虎牙却又充满少年气。一开始,我们只是聊些公司的八卦,可是大家都清楚,醉翁之意不在酒。一杯金汤力下肚,很快便是一股淡淡的回甘涌上,像他的话一样令人上头,他单刀直入,“你想不想挣钱?”
“挣钱谁不想,但关键是怎么赚”,当时的我还不清楚内部购房、提前还款这些事,他仔细给我解释一番后,我突然有种豁然开朗之感。
“我想投资苏州的房子。”那瞬间,我突然间明白了这顿饭的含义,原来这是一场“入伙饭”——他看中了我对接项目的房子,可毫无投资经验的我,还是犹豫了。首期款谁来出?万一找不到全款客户怎么办?万一我们投资的房子卖不出去怎么办……一系列问题横亘在我面前。
薛志刚意识到我的犹豫并一一解答。房源我来选,因为我是地区对接人,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哪个楼盘好,楼盘里哪套房源好。选定房源后,他来付首期款,但我得动用关系和交情,让楼盘负责人授意销售找寻全款客户,并优先出售我们的房源。简而言之,他相当于资金入股,而我相当于劳务入股。
可毕竟从未尝试,我还是有点迟疑,薛志刚笑了笑说:“没啥担心的啊,公司是鼓励员工投资的。你想呀,我们提前下定再找全款客户接手,本质上是帮公司找到了全款客户,也加速了回款。至于客户那里,从员工手上买到的都是优质房源,长久来看都是升值空间巨大的,这是一场三方都赢的局,公司、员工、客户,各有所得。”
“苏州楼市火爆,行情好,这套房子总价300万左右,如果一个月出货的话,佣金加上提前还款奖励预计利润24万,你我各7万,剩下的10万归资方?”
“倒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你出个两万。主要是看个诚意,等房子卖了,原路退还给你。”
这哪是诚意金啊,分明是怕我中途下车交的担保金,但他却给了我一个没办法拒绝的诱惑,毕竟一个月净赚7万,而我当时一个月的薪水不过才1万出头。
见我还是有些犹豫,薛志刚使出了杀手锏,“资方会出面,毕竟她是大股东。但是,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让她出面。毕竟,她是一个爱惜羽毛的人。我们让她出面,也是我们底下人办事不力。”
那一瞬间,我大概猜出了所谓的“资方”是谁,也明白了为何薛志刚为何可以一直蝉联销冠。毕竟,人脉总有用尽的一天,而自己买就不一样了。
我终究还是答应了他,尤其是知道方静这张底牌后。很多时候,底牌的存在的意义不在于用不用得上,而在于知道底牌的存在,便有了一往无前的勇气。
但我还是有很多疑问:“你这么拼是为了什么,如果说我是为了钱,你家境这么好,你是为了什么。”
他哈哈一笑说:“钱这种东西,再多也不嫌多。不过,从大到小,我也确实习惯了成功吧。”
离职之后,我才从别的同事的叙述里得知。其实,当年薛志刚手头已经“投资”了20多套房子。刚赚的钱,就被他迫不及待地投到下一套房子里。他是个聪明人,房地产高周转的一套,被他玩得明明白白。
这套房子比我想象中出得更快。跟地区负责人暗示了这是我投资的房子后,兴许是考虑到以后总经理毕竟天高皇帝远,以后大小事情还要跟我打交道,便跟销售那边授意,优先帮我出货,同时也得益于苏州地区火热的市场行情,一周内,房子便出货了。
赚钱就像赌博,赢或输都容易让人上头。当时,部门里管一起投资买房叫做“开火车”,而薛志刚的火车越开越长,车上的人也慢慢变得多。大家都迫切地希望被他选中,登上他的小火车,每个跟着他赚到钱的人都唯他马首是瞻。唯独,林越是特立独行。
林越对接的是楼市火爆的浙江温州地区,他和薛志刚又是室友的关系,薛志刚一定跟他说过“开火车”的事情,可奇怪的是,我们大家一起上车的人中却从来就没他。
对于这样的一个问题,我问过薛志刚多次,他都是顾左右而言他,直到有次大家都想投资温州地区,薛志刚不得不向林越发出最后的邀请。
他们之间聊了什么,我们至今不得而知。薛志刚回来时,叹了口气说,林越坚持“不炒房”。
在一个集体上车狂飙的环境下,他的特立独行,对于众人来说,是背叛,也是种蔑视。多次不合作后,在一次部门的人事变动中,林越被调入最边缘的职能组,不担任地区公司对接人一职,而他这个人也逐渐从我们的视野中淡出。
风起时,猪都能上天,大家都以为这种高歌猛进的日子会一直延续下去。但很快,2020年8月“三条红线”落地,要求“剔除预收款后的资产负债率大于70%,净负债率大于100%,现金短债比小于1倍不得融资”。融资一下收紧,房地产企业借助高杠杆进行快速扩张的时代,走向终结,再叠加疫情危机、市场下行,一系列风波接踵而至,山雨欲来风满楼。
这段时间,投资房子的出货周期慢慢的变长,很多房子压根找不到客户,更别提全款客户了。房子卖不出去后,所有车上的人要么得付完房子的全款;要么便是“挞定”,一旦挞定,那么所有人集资的首付款便再也拿不回来了,一夜之间车上所有人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惴惴不安。
大家的压力都给到了薛志刚,当他带着大家赚钱的时候,人人争着要上他的“小火车”,仿佛未来“钱途”一片光明,可停运的瞬间,司机却被公开处刑——人人都想要赚钱,人人却都不想承担风险。
相比较我们的焦虑,没有上车的林越此时却成了大家羡慕的对象,甚至不少同届的投资太多,亏空巨大,打起了向林越借钱的主意。
正当员工人心惶惶的时候,前司推出一款理财产品,年化收益高达10%,并鼓励员工积极跟投——相当于公司给员工借钱,并支付高额利息。尽管市场行情下行,但作为头部房企,所有人都觉得我们是“大而不倒”,相信地产周期轮回后还会迎来上行,不少员工都进行了理财跟投。
本以为是自愿购买,可到了后期,理财是直接给全员下考核购买的,领导责任制,不购买就要扣绩效,甚至辞退。各部门各地区公司下任务、下考核、搞排名,表扬先进,批评落后,公司领导,中层甚至员工无一幸免。
其实年化率如此之高,高得像个骗局,稍微冷静一点都会发现其中的不合理之处,可是当年在所谓的“大而不倒”,在高利率的蛊惑下,任何一个人都脑袋一热往前冲。在最后的全员大会上,总经理方静的话掷地有声,“房地产是国民经济支柱产业,我们又是头部房企,现在政策只是一时收紧,总有放开的一天。等到穿越周期,公司一定不会忘记每一个危难期间,共克时艰的员工,就像川端康成说的,‘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我们有理由相信,当低谷期过去,一切都会变好。”
这一次我没有跟投,很简单,实在拿不出任何钱了。习惯了高速车,谁还想踏实赚钱呢,房子里赚的钱又进了房子里,到今天都没有拿回。而我实在不能放下脸面到处借钱,更何况,多次出货不成功,我实在没勇气、没有信心去进行新一轮的投资。
这时,已经被打入冷宫的林越,又重新被人记起来。因为工作上的能力突出,已经升任中层的薛志刚也背着重重的理财指标,他又一次约谈了林越,强求抑或自愿。据说,这次林越上车了。他们聊完后,薛志刚是面露喜色的,毕竟不炒房是林越的底线,但是投资理财并不违反他的原则,而他毕竟是差钱的。
不同的是,这次我下了船。由于多次拒绝购买理财,我多次考评中绩效被判定为不合格。没过多久,我便主动离职了。
2022年年初,在我离职后没多久,前司所有理财无法按原标准兑付,沦为泡影。前司暴雷时,所有旗下开发的楼盘都蒙上了烂尾的危机,一个个金碧辉煌的售楼部里,满眼都是鲜红的维权横幅。
而当初那些找我买房的人一下子成了苦主,哭诉着所谓被我“诱导”买房的经历。于是乎,在受害者的谣言里,我“因为推荐房子赚了大钱,肥了自己,坑了他们”,“一个985毕业的高材生,好的不学,坑蒙拐骗学害人”……之前推荐的时候有多痛快,现在面对亲朋好友的诘问时就有多尴尬。
我从“全村的骄傲”变成了“全村的罪人”,那些投资赚来的快钱也在一轮轮脱轨停开的“火车”中沦为泡影。后来3年,我都没有回去过年,我搬到深圳,在一个新的城市重新出发,那一段时间我的家人有过不解,有过争吵,但更多是担忧。他们多次往返广东,节衣缩食,无怨无悔地帮我承担起房租和生活费,换得我重新出发的机会。
暴雷之后,我听前同事说方静因为用公司保交楼的资金兑付自己的理财投资,直接被公司发现并举报,很快便锒铛入狱。
在方静出事之前的一个月,薛志刚在一个寻常的下班时间,跟大家说了再见,甚至他常穿的一套Armani还挂在办公室的衣柜里,然后整个人人间蒸发了。据说,他是连夜从香港去了加拿大,而我再也没见过他。
他消失后,我们不少同届的校招生都收到过其他同事甚至很多陌生“金融公司”的电话,大家无所不用其极地想找到他,更有甚者为了追回投资款,将他和方静的头像P到色情图片上,做成小卡片满公司乱发,并满世界打听他家人的地址及电话。墙倒众人推,作为薛志刚的室友,林越是唯一一个没有在他消失后,对他评头论足的人。
很多人迅速撤离,也有很多人选择了“坚守”,抑或是不得已坚守,因为投资房子、投资理财数额过多,担心离职后彻底无法兑现,哪怕工资停发,也要留守岗位。
也有人是没办法面对外面的世界,前司这段经历成了我们难以抹去的污点,同时大量地产人涌入就业市场,供大于求,哪怕学历再过光鲜,我们中的很多人在求职中屡屡碰壁。不少人选择跳槽去别的地产公司,结果地产公司接二连三暴雷,自己也成了“行业冥灯”。
林越是我们当中从始至终坚持到最后的,有人说他借钱投资了公司理财;也有人说他没有购买理财,是他自己很早就炒股,股票投资失利,还有人说他是抑郁症……同事多年,我们中没有一个人真正了解过他。听他后来的室友说,他曾借了对方2000块钱,说是家里有急用,但在出事前一周,还清了这笔钱,他是那么安安静静,一直到最后也没给任何人造成麻烦。
楼市兜兜转转,企业命运起起伏伏,老百姓资产涨涨跌跌,大家的得到和失去,有时靠个人奋斗,但归根结底,都得要靠天吃饭,无人能免。
我们一起走到一个时代的末尾,那些不堪其重的人,终究都像一片羽毛,轻轻飞出了窗外。而剩下的人当面前既定的轨道已经消失,也终将要学会在混混沌沌、跌跌撞撞中去重新建立起生活的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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