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曾住在中国美术馆背后的黄米胡同,胡同北口正对面隔着马路,就是一家小店,卖着啤酒、白酒、下酒熟食和零食,我们都叫它“小铺”。这家小铺10多平方米,除货架柜台外,还摆放着一张八仙桌和几条长凳,供“短打扮的人”喝酒用。就在这么局促的地方,墙角处却有一个占去四分之一面积的水泥池子,里面放着散装啤酒的罐子和瓶装啤酒,周围有冰块,但更多的时候是冷水。啤酒花、白酒、粉肠的香气混杂在一起,加上小铺内清凉的空气,是这个角落特有的气味。
20世纪70年代,北京人经常喝的是散装啤酒,主要是在小酒馆和餐馆出售,但往往供不应求。手头拮据,下馆子不是轻易的事,所以人们大多是从酒馆把啤酒买回来在家喝。那时男孩子拎着暖壶、在酒馆排队打啤酒,堪称夏日古都一景。打啤酒的事,我也干过,用2升容量的玻璃胆暖瓶,一次打一满壶。我常去的并不是胡同口对面那家小铺,而是大约1公里开外隆福寺街东头一家面积稍大的酒馆,那里供应充足。用暖壶打啤酒,一定要先把里面刷洗干净,特别是去除残留的水碱;装满啤酒后,一路上要时刻提防瓶塞被啤酒因摇晃而加速逸出的气体顶开,如果瓶塞被顶到地上,就有些尴尬了。
瓶装啤酒倒也不是不喝,一是价格稍贵,二来是量少。那时北京的瓶装啤酒只有一种,就叫“北京啤酒”,这4个字介乎魏碑和隶书的字体之间,很有辨识度,俗称“北京白牌”。一些老北京喝瓶啤就认“北京白牌”。然而,生产这个牌子啤酒的北京啤酒厂很让老北京失望,20世纪八九十年代后逐渐走向衰落,最终于1993年与日本朝日啤酒公司合资。
北京最早生产的啤酒是“双合盛”啤酒。1915年,民族资本家、实业家郝升堂与张廷阁在北京创办了双合盛啤酒公司,公司取名二人合作、生意兴盛之意。尽管晚于1900年俄国人在哈尔滨创办的中国首家啤酒厂,也晚于1903年德国人和英国人联合创办的青岛啤酒厂,但是,双合盛是由中国民族资本投资创办的第一家啤酒厂(有的资料讲,中国人自己开办的最早的啤酒厂是1904年哈尔滨的“东北三省啤酒厂”,但没有更详细的信息。可以推测,该厂或许存续时间不长)。这是北京人的自豪,其生产的“五星啤酒”也得到人们的认可。然而,双合盛同样命运多舛,我是直到20世纪70年代后期才从老一辈人那里听说了五星啤酒,进而得知了双合盛。五星啤酒曾短暂恢复过生机,双合盛最终与青岛啤酒合资。
燕京啤酒是北京啤酒中的“小老弟”,却是后来居上。公开资料称,燕京啤酒厂成立于1980年,但在我印象中,稍早于此就见到了这个品牌,或许是在试产阶段。最开始,棕色玻璃瓶又厚又粗还不光洁;蓝色的像展翅蝙蝠的商标,看上去愣头愣脑的;用瓶起子打开瓶盖,白色的泡沫“噗——”的一声蹿出老高。
根据工艺不同,啤酒有生啤、鲜啤(均保留啤酒中的鲜酵母)、干啤(发酵度较高、口味清爽)等,口味有淡有浓,麦芽汁浓度从8度(8°P)到12度(12°P)不等。有的清澈透明,有的则混浊不清,属于未充分过滤的原浆,被称作“云雾啤酒”;颜色有浅有深,浅的呈淡黄色,深的如琥珀色。通常来说,麦芽汁浓度越高,啤酒颜色越深,浑浊度越高,酒精度也越高。白啤是典型的德式啤酒,而按照德国的标准,酿造啤酒所用的谷物原料只能是麦芽(包括大麦芽和小麦芽)。按照现在通行的定义,啤酒是“以麦芽、水为主要的组成原材料,加啤酒花(包括啤酒花制品),经酵母发酵酿制而成的、含有二氧化碳并可形成泡沫的发酵酒”。也就是说,制作啤酒的谷物原料,并不局限于麦芽,这些“辅助原料”的比例一般不超过50%,在中国主要是大米、玉米,甚至玉米糖浆。正是因为没有死守德国的标准,啤酒才得以遍及世界各地,一再减少相关成本,并生产出适合各地消费者不同口味的品种,比如以大米为辅料酿制的啤酒,口味偏清淡,很适合东亚、东南亚地区。
毋庸置疑,啤酒是一种既能使人兴奋、又有解渴功能,兼具发酵酒(非蒸馏酒)的醇香与啤酒花(蛇麻子)的清香的饮料,酒液、二氧化碳、泡沫恰到好处的组合成就了啤酒的美味,三者缺一不可。酒液的醇厚味道大多数来源于麦芽,二氧化碳来自发酵和灌装时注入,而泡沫则汇聚了麦芽和啤酒花中的精华,并被二氧化碳气体激活。苏轼有诗云“雪沫乳花浮午盏”,他指的是宋代点茶时上浮的白沫,“雪”形容其雪白,“乳”形容其细腻,“沫”“花”则形容其形状。而啤酒泡沫不仅“雪沫乳花”,还清凉营养,比起茶沫更胜一筹。
而营造那个“恰到好处”的,就是温度。啤酒的最佳饮用温度是8-10摄氏度,所以,我宁可不喝,也绝不喝没有冰镇过的啤酒。即使是在隆冬,尤其吃麻辣火锅、水煮鱼时,如果想喝啤酒了,也必须是冰镇的。在啤酒生产的全部过程中的低温后熟处理以及低温灌装,使得二氧化碳被锁住。温度上升后,二氧化碳逸出并形成泡沫。我很喜欢喝一大口啤酒后,二氧化碳气泡在口腔中翻滚甚至爆裂(即“杀口”)的感觉,同时观看啤酒杯中晶莹的小气泡从杯底和杯壁由快到慢地升腾起来,口中和心里都顿感凉意。前几年又开始流行散装啤酒,我为图新鲜(即景“生鲜”之意)买过一两次,回家后即便马上放入冰箱,二氧化碳也很快逸出,把盛放啤酒的专用塑料袋撑得鼓鼓的,喝的时候自然就没多少泡沫,乌涂涂的了。散装啤酒也以“扎啤”的形式出现在一些饭店和酒肆,但由于采用现代的冷链运输,或用小型设备自酿,质量还不错。
啤酒是真正的“百搭”。在德国,啤酒与烤猪肘是慕尼黑啤酒节上的经典搭配。在韩国,啤酒与炸鸡是电视剧里的经典搭档。但在中国,远不止这些:吃麻辣小龙虾,没有啤酒怎么行?吃烧烤,假如没有啤酒,那会是什么味道?喝啤酒不吃蛤蜊,那还是青岛啤酒节吗……从街边小摊到高档饭店,无处不有啤酒的身影;从简单的拍黄瓜到豪横的佛跳墙,无一不是啤酒的伴侣。直到现在,我夫人还时常津津乐道,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我和弟弟在家里光着膀子吃“老虎菜”“吹”啤酒瓶子的情景。
啤酒是真正的“亲民”。恐怕没有哪种作为舶来品的饮品像啤酒这样,仅用120年时间就已经深深融入中国大众的日常生活,啤酒厂在中国遍地开花,中国已成为全世界啤酒产销大国。啤酒不仅作为酒精饮料佐菜,还作为佐料直接入菜,例如啤酒炖鸡、啤酒烧鱼,这是中国人对啤酒的创造性应用。啤酒不挑人,老百姓都喝得起。人们不挑啤酒,喝得舒服就行。
啤酒在北京的发展历史,映射了北京本土文化的精髓,那就是拥抱世界、兼容并蓄、继承传统、创新发展。在这背后,其实是中华文化的极强包容性,从不排斥外来优秀文化,反而将其融入自身,成为自己的一部分,进而创造出新的文化,这是中华文化生生不息、延绵不断的重要原因。而任何外来文化,也只有适应中国的条件实现本土化,才能生根发芽,走出自己独特的路。 (图片 方华 摄)